疫下餐飲大變陣2022.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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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香港第五波疫情來襲,政府隨即收緊社交距離限制,包括餐廳晚市不准堂食,香港餐飲業因此遭受嚴重衝擊。

4月底的香港,天氣突然轉涼,剛下班的市民來來往往,行走在並不寬闊的新填地街上。這條街以五金店舖林立而聞名,時近夜晚7點,天色漸暗,五金店大多已拉下鐵閘、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但有一間店舖依然燈火通明,店門外更排起長龍,透過玻璃窗看去,有一兩個伙計忙碌著,不時將剛炒好的一大盤菜捧到窗前,以便讓店外翹首以盼的顧客看到還在冒著熱氣的各種菜式。

這便是一間典型、近期似已成為「新時代」港式特色一部分的兩餸飯店,這些兩餸飯店通常以外賣為主 - - 正正切合當時的市場需要:當局出於防疫考慮,多次收緊社交距離限制,餐廳被迫服從指引、不能為顧客提供堂食服務;亦有人擔心出外就餐會感染病菌,又覺得下班後在家煮飯甚是麻煩疲累,選擇以「便宜、快捷、味道尚佳」的兩餸飯為辛勞的一天畫上句號。

從年輕上班族到中年男人,不同性別、年齡及職業的人,都匯入到排隊的人群中,對著花樣繁複的菜式指點江山,最後拎著一盒飯菜飄然離去。同樣身在隊中等待購買飯菜的的Facebook群組「香港兩餸飯關注組」版主Andrew Wong說,兩餸飯是有魅力的:「它可能是最自由的食物,你想吃什麼,都可以有商有量。」

香港疫情反覆,當局亦因此不斷調整防疫措施 - - 譬如限制市民的社交活動及用餐場所。受此衝擊,香港百業陷於蕭條,其中餐飲業遭受的衝擊尤為嚴重。香港餐飲聯業協會3月初的數據顯示,本地已有3000間食肆因疫情緣故暫時停業,另有400間結業;估計在4月底前,暫停營業的食肆數量會大增至7000間,結業的食肆更會急升至2500間,形容情況慘烈。與此同時,專賣價錢較便宜、選擇較多的兩餸飯店卻悄然興起,此消彼長之際,香港餐飲業的生態正在逐漸發生改變。

當餐廳伙計再次搬出一大盤剛炒好的黑椒牛柳,Andrew便拿出手機,興致勃勃地拍下這新鮮出爐的景象,「好東西要分享」,他笑著說,隨即叫了三個菜、一碗湯,與記者來到店內的桌邊坐下,用筷子夾起一塊顏色鮮艷的咕嚕肉,初嚐一口後即讚嘆出聲:「哇,好吃得不得了。」他再次掏出手機,拍下面前食物的相片,準備分享到自己開設的香港兩餸飯關注組。

在「一切皆可關注組」時代下的香港,各種食物的愛好者都有自己的「歸宿」─喜愛燒賣、腸粉、魚蛋、火鍋的人,都有著自己的「小圈子」。相關討論熱火朝天,人間百味的煙火氣亦在其中升騰。44歲的Andrew邊吃著盤中餐,邊說自己建立這個群組純屬「好玩」。2020年的節禮日(boxing day),他與家人到酒店staycation(宅度假),兒子打遊戲、妻子看電視時,他閒來無事,「就這樣開了個群組,」他笑言,「本來只想著邀請一些朋友加入而已。」

疫下香港兩餸飯風潮興起,憑藉便宜的價格、即叫即製的便利,這種食物很快吸引了一批顧客 - - 這些人或許對食物質素要求不算高,只想快速吃一頓飽飯,兩餸飯就在此時映入他們的眼簾。Andrew觀察到,約2020年末、2021年初香港本地疫情再趨嚴重後,兩餸飯就開始興起,加入群組的人亦逐漸增多,到目前為止,Andrew創立的這個群組已有近8萬名成員 - - 這亦出乎原本只是想「玩下」的Andrew意料。而據香港兩餸飯關注組統計,截至4月底,全港已有約358間專營外賣兩餸飯的餐廳,「這還沒有納入那些兼營兩餸飯的茶餐廳、冰室甚至超市,」Andrew打開手機向下滑動,「若算上這些,香港有超過400間餐廳正經營兩餸飯業務。」

每當一樣事物成為話題,總有分析人士或好事者想要分析箇中原因,挖掘一些現象 - - 譬如廉價的兩餸飯興起,是否意味著疫情下經濟轉差?「不是這樣的,」Andrew搖搖頭,他稱價格便宜的兩餸飯是基層市民的「恩物」,但它未必一定意味著「窮」。「你可以說這種食物獲得了不同階層的喜愛、拉近了香港各階層間的距離。就算是中環,也有很多人排隊買兩餸飯。」他覺得,與其他食物相比,兩餸飯更實惠、更多元化,這是能吸引越來越多人嘗試及長期購買的根本原因:「譬如魚蛋粉裡面只有六粒魚蛋和一些米粉,要價卻達三四十元甚至更貴─但在兩餸飯餐廳,你可以用這個價格吃到更多元的菜式,高下立現。」Andrew形容,兩餸飯市場競爭已進入「戰國時代」,為在競爭日益增加的市面上站穩腳跟,各餐廳亦不斷嘗試提升自家食品的質素,這亦更能留住疫情期間已經常買兩餸飯的市民,以及吸引對兩餸飯有興趣的人士。

有起者,亦必有落者。疫情爆發以來防疫措施時有收緊,依賴顧客堂食消費的傳統餐飲業似乎成了最大輸家。香港餐飲聯業協會會長黃家和4月底接受《彭博商業周刊/中文版》訪問時亦強調,餐飲業面臨的衝擊較大,「很多餐廳的主要收入來源便是堂食,政策收緊後,他們的生意自然會遭受很大影響。」

生意減少,亦影響到從業者的生計。根據統計處4月21日公開的數據,本港失業率持續上升,今年1月至3月經季節性調整的失業率升至5%,較去年12月至2月的4.5 %, 上升0.5個百分點,遜於市場預期。就業不足率由2.3%升至3.1%;餐飲業的失業率更上升2.6個百分點至11%。

而對不少餐飲業從業員,尤其是經營者來說,衝擊不止來自政策的變化。黃家和亦是本地餐飲連鎖公司金百利集團的主席,該集團業務範圍涵蓋餐飲、食品供應、零售、有機食品銷售等不同層面。黃家和以食品供應為例,指俄烏戰爭等地緣政治事件、以及供應鏈不暢等問題,最終都會直接影響食品的運輸情況及價格。「我們以前會從烏克蘭進口一些奶製品,由於戰爭爆發,我們擔心運輸受影響,所以已停止從烏克蘭進口食材。」

2月22日,特首林鄭月娥宣布,由於疫情嚴峻,政府將禁止全港食肆晚市堂食至4月20日。在此情況下,各連鎖餐飲集團及知名食肆陸續選擇暫停營業或停止堂食服務。香港本地大型連鎖餐飲集團敘福樓亦是芸芸受影響者中的一員。2月26日,該集團主席兼行政總裁黃傑龍於其Facebook個人專頁宣布,集團旗下所有餐廳將於27日最後一天營業,及作停業準備,由2月28日星期一起暫停營業。他在帖文中形容,營商環境已「惡化至實在無法經營」。

接受《彭博商業周刊/中文版》訪問時,黃傑龍亦毫不諱言這一點,坦承公司須面對經營壓力,「就算店舖不開,租金還是要交--你知道的,香港租金很貴,雪櫃也要用電,這些費用還是要照常支出。」時常留意國際形勢的他,亦認為餐飲業需要面臨外部情況變化所帶來的壓力,「我們不會從烏克蘭直接進口東西,但很多東西是有連帶效應的。」他以近期香港煤氣費、電費調升為例,指出這些受外部因素影響的經營要素的價格變動,也會增加餐飲業的經營成本。

他亦將今年初禁止堂食的情況與過去兩年當局推行類似政策期間,公司的經營情況對比,「從以往的業績看,只要有疫情、政府收緊社交距離措施,我們的收入就會急跌,亦會令我們進入虧損階段;但我們也發現,只要一恢復,業績就反彈得很快。」

第五波疫情期間,接連有跨境司機染疫,內地菜不能供港、本地蔬菜供應量不足之餘,甚至久違地要恢復以水路運菜。加上市民擔心會封城,紛紛積極儲備蔬菜食材,蔬菜的供需關係反常,反映在價格之上:超級市場原先每斤十多港元的唐生菜、油麥菜,價格一度飆漲兩三倍,還經常缺貨;誇張者如豆苗一度賣到過百港元一斤。

這種情況下,普通民眾要面臨的生活壓力進一步增加,此時黃傑龍旗下的日式火鍋店MouMouClub牛涮鍋選擇「變陣」,在店門前擺檔,將油麥菜、娃娃菜、番茄、粟米等火鍋食材清一色陳列出來,以供市民購買,價格亦與平日無異。黃傑龍說,當時的策略是一種「水到渠成」:「那時生意太少,反正我們每日都會進口蔬菜,不如便宜一點賣給街坊。」他說,這樣的做法並不會令集團盈利,但「疫情下大家都不容易,這也算是一種回饋社會的方式了。」

4月21日,維持3個多月的晚市堂食禁令終於解除,黃傑龍形容,這如同為餐飲業「止血」,又稱「最黑暗日子終於捱過」。他說,重啟晚市後,可恢復八成生意 - - 以敘福樓為例,旗下餐廳在禁令解除後首兩星期的晚市訂位已爆滿。4月28日, 他在Facebook個人專頁公開自家集團最新的年報封面,稱要走出疫情,「連續兩年公司年報封面以疫情為主題,去年的封面象徵已見到曙光,今年決定正式走出疫情,不再以疫情做封面,改以新業務發展作封面。」

以堂食為主業的餐廳面臨困局,開設外賣店舖的日子亦頗有些舉步維艱的味道,百農社便是其中一員。該公司更為普羅大眾所知的,是其旗下的御結(即飯糰)品牌「華御結」,該品牌在各大商場及地鐵站廣設分店,憑藉方便、味美的食物吸引不少上班族及學生。2月底香港疫情日趨嚴峻後,企業紛紛安排員工在家工作、學校亦改為遙距授課,街道上人流稀少 - - 這令華御結的生意大受影響,一度因此縮短分店的服務時間。

「比起沒有疫情的時候,我們的營業額的確下跌很多,」百農社董事長西田宗生坦言,但未有透露具體損失的數額,「只能說跌了相當多。」 不過他似乎不願因這種「暫時的阻礙」而坐以待斃,疫情之下,百農社亦有「變陣」,他指,公司去年已積極投放資源,與第三方外賣平台合作,提供華御結外賣服務。但西田宗生也對《彭博商業周刊/中文版》表示,市況變化對營商情況的確有較大影響:「疫情下出門的人真的少了很多,很多客人及他們的小朋友會在家工作、學習,這令我們的生意亦受到影響。」

對百農社來說,疫情並非公司要面對的第一個難題。2010年時,完成在日本各縣市與農民交流考察的西田宗生毅然選擇來港創業。「香港是日本米最大的出口地,佔比達40%,這讓我看到商機,」早稻田大學畢業的西田宗生表示,「但最初五六年真的很辛苦,當時公司每年都錄得赤字,始終因為御結文化未能在香港扎根,本地居民對這種食物了解不多,要從零開始推廣。」談及創業以來的經歷,這位日本企業家似是覺得「粒粒皆辛苦」。

「但我們未有停下嘗試的步伐 - - 到了2015年,我們的知名度開始上升,開了第一間位於地鐵站的店舖和IFC的天御結門市。」他介紹,2018年公司終於迎來曙光,至今更已在港開設過百間分店。「到現在,我可以很有信心地說,我們確實改變了香港的部分飲食文化。」他語帶自豪。

成為香港本地近乎家喻戶曉的御結品牌後,不願被疫情攔住腳步的西田宗生有了下一個目標:進軍國際市場,而疫情亦未令他們的腳步停歇。今年1月,百農社推出全新御結品牌「OMUSUBI」,首間分店落戶於中環國際金融中心。OMUSUBI的品牌標誌由曾設計Uniqlo品牌標誌的日本設計界代表人物之一佐藤可士和設計,外觀呈紅色三角狀,配合砌成三角形的「O MU SUBI」(飯糰的日語發音)英文字 - - 這與現時華御結的形象頗為不同,華御結的品牌標誌色調以粉紅色為主,標誌上繪有富士山及櫻花圖案。

西田宗生稱,OMUSUBI所採用的米全部都是百農社直接向日本農戶採購,要求更嚴格,還會直接與農家溝通,這亦是其與華御結的最大不同之處 - - 華御結的原料大米部分是由他們向貿易公司購買,而新品牌亦將推出新口味的御結及日式湯品。「這是一個全新的品牌,也是我們向海外推廣品牌的工具。這五六年來我在反思,若不提早將品牌(標誌、宣傳手法)定位為世界通用級別的話,就達不到想要的效果。」西田宗生這樣描述自己對OMUSUBI的定位與期盼,他表示,公司的中期目標是於2025年時在亞洲開設2000間分店,長遠目標則是在2030年開設1萬間分店,並聘請員工約5萬人、日產1000萬個日式飯糰。並將會於本港覓地興建超級工場,2023年動工。西田宗生指自己一向很憧憬星巴克,希望以香港這個國際都會為基地,向其他地方推廣日本大米:「讓大家對其再定義、再投資,令其更增值、更能成為一個世界通用的品牌。」

在香港,飲食業界的生態及文化意識或許正在悄然發生變革。就如菜式選擇繁多、可自由配搭的兩餸飯,為喜歡嚐鮮的香港市民提供隨時轉換口味的自由。香港兩餸飯關注組版主Andrew表示,兩餸飯的吸引之處不只是價錢及份量,「我會覺得是一種與華人文化性格的相合性:兩個菜、一些飯,可以一家人吃,或者自己一個人吃碟頭飯,都是超值的。」

他留意到關於兩餸飯的文化亦在慢慢發生變化,「兩餸飯市場大爆發,開設的店舖多了,市場競爭大了,食客的要求也變高了,令『頹飯』這種描述褪色。」他說,這種轉變一方面是因為店家想提升食物質素吸引客人,另一方面,食物質素提升亦令越來越多人願意向網民分享自己所享用的兩餸飯。

Andrew指,以往曾看到有人不想以社交帳戶「真身」加入自己創立的這個群組,特地開立一個新的帳戶加入群組,而現在越來越多人願意以自己常用的社交帳戶分享群組內的帖文、標記朋友叫他們分享,「我感覺到,兩餸飯已由一種看似卑微的東西,變成了可以理性分享、獲得社會重視的東西。」

此外,他亦發現加入兩餸飯大軍的成員身分有所變化。「以前這個群組的男性佔近七成,」Andrew介紹道,「現在的男女比例則約為58:42,現在這個數字都很穩定,也算出乎我的意料。」不過,這也與他平日在各大兩餸飯店所觀察到,多了辦公室女性下班後購買兩餸飯回家享用的情況相符。

餐飲業一度因防疫措施備受打擊,傳統餐廳尤其受到衝擊,但政府放寬限制後,傳統餐飲業界得以「回血」,反而有人拍到一些兩餸飯店「門可羅雀」的畫面 - - 「兩餸飯旋風」是否即將告一段落?對此,Andrew並不認同,他舉例指,由1月到現在,有不少新的兩餸飯店開張, 只有一間位於尖沙咀、位置較差、人流較少的兩餸飯店結業。他認為,餐廳晚市堂食重開後,這種風潮亦不會衰落,「如果兩餸飯是一種很臨時的食物、很差、不值得你去購買,那(風潮告一段落)真的可能發生。但消費者可能會漸漸發現,兩餸飯是他們的選擇之一 - - 這種食物已經獲越來越多人認同、接受,變成了一種市場規律。」他認為,這種規律已經在香港「落地生根」:「它有機會成為主流,或者說和茶餐廳、快餐店平起平坐─尤其是當大家發現快餐店偏貴、且食材較單一的時候。」

而在叙福樓集團主席黃傑龍看來,縱然餐飲業面臨變局,可變局之下,亦有些東西是不變的。新生的網購、外賣及兩餸飯等現象的確對現有產業構成衝擊,但他認為有些特質和問題是香港特有的,不會輕易改變。「疫情爆發初期,的確有人說外賣、網購會取代傳統餐飲及零售業,」他說,「據我觀察卻完全是相反的:外賣是生活的一部分 - - 但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它無法取代堂食。」

原因為何? 事緣在他眼中,土地問題是香港所有問題的終極原因,更是令香港人無法捨棄外出就餐的重要因素。「對香港人而言,餐飲場所不僅承載著飲食的功能,更是一個第三場所(Third Place,泛指在家與工作場所之外,可以不受身分限制、隨興自在、平等開放、輕鬆對話的空間),」他借用美國社會學家歐登伯格(Ray Oldenburg)在《最好的場所(The Great Good Place)》中所提出的這個概念,如是分析道,「民眾需要餐廳這種較大的空間與朋友或客戶見面,這裡還是他們重要的娛樂活動場所。」經過本輪疫情後,他說,自己發現市民越發重視餐飲業,發現沒了餐飲業「是不行的」 - - 餐廳就如同巴士、地鐵一樣重要。黃傑龍說,自家集團旗下餐廳在限制放寬後迎來大量訂座需求便是明證,「之前我們錯過了許多節日(的需求) - - 大家連農曆新年都不方便拜年,現在這些需求全都被迸發出來了。」

無論變還是不變,生活卻總是要繼續。時間來到5月,隨著疫情逐漸降溫,當局亦不斷放寬疫下的一些限制措施,例如放寬餐飲場所人數限制、重開健身室等等,但對疫情可能再次反彈、嚴格防疫措施將會捲土重來等可能性,不少人仍有疑慮。「社會要勇敢面對,恢復正常經濟活動,」黃傑龍表示,「目前世界各地都在步出疫情,只不過速度有快慢之分而已。」

可是,「世界的不斷發展從不等人。」他在個人專頁上發文,以中國古代重要商貿城市敦煌的興衰為例,說明無論多麼輝煌的地方,「只要失去了支持商業城市的基本因素、結構性被破壞了,敦煌都可以變回沙漠——反轉來講,如果條件合適,漁村都可以變成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