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年前，當卡塔爾成功申辦了今年的國際足聯男子世界盃時，其召集人作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承諾，那就是他們將舉辦一屆碳中和世界盃。卡塔爾並不是第一個作此聲明的世界盃主辦國——這一榮譽屬於2006年的世界盃主辦國德國——但卡塔爾作為波斯灣卡塔爾半島上一個有著沙漠氣候、盛產石油的小國，它的淨零承諾似乎把「漂綠」（Greenwashing，指不實或誇大宣傳環保作為）推向了一個新的極致。卡塔爾的國土面積比美國康州還小，人口只有300萬左右，幾乎沒有舉辦世界盃所需的基建——它打算建造七座體育場，接待超過100萬人次的遊客，同時不給全球帶來一公斤的碳排放。
這項賽事的召集人是由國際足聯、2022卡塔爾世界盃有限責任公司（Q22）和交付與遺產最高委員會（SC）組成的三巨頭，它們發布的溫室氣體統計報告並沒有平息外界的質疑。根據瑞士碳管理公司South Pole的計算，本屆世界盃的總排放量為360萬噸。但監督組織碳市場觀察（Carbon Market Watch）的獨立研究人員和總部位於巴黎的碳管理初創公司Greenly表示，這一數據被低估了。Greenly評估認為，此次賽事的總排放量為600萬噸，大致相當於75萬個美國家庭一年的排放量。Greenly的行政總裁兼聯合創辦人諾曼德（Alexis Normand）稱，2022年世界盃（的碳排放）是「有史以來最多的」。
正如碳市場觀察在今年稍早的一份報告所述，卡塔爾的計算中最明顯的缺陷是低估了體育場建設的相關排放。本屆世界盃共有64場比賽，從11月20日卡塔爾對陣厄瓜多開始，到12月18日的決賽結束。為了舉辦這些比賽，卡塔爾建造了七座新體育場。其中一個名為「974體育場」（Stadium 974）的場館由974個集裝箱搭建而成，比賽結束後將被拆除，其餘六個將繼續保留。卡塔爾的召集人在計算它們的碳足跡時預計，這些體育場未來幾十年將會找到有意義的用途，因此當局在分配碳排放比例時，這些體育場只佔建設相關碳排放的一小部分。
近來的歷史表明，這只是一場白日夢。舉辦過世界盃的俄羅斯、巴西和南非都留下了很多現在淪為大白象（完全沒用但費用高昂的東西）的體育場，而這些國家的人口更是卡塔爾的好幾倍。「要不是世界盃，卡塔爾根本不可能建造這些體育場，」碳市場觀察組織的政策官員杜弗拉斯內（Gilles Dufrasne）說，「未來60年裡這些體育場得到有效使用的可能性極低。」
預測中高排放的情境顯示，卡塔爾60年後的平均氣溫將上升4攝氏度，每年將有62天的氣溫超過45攝氏度。而對比過去10年，每年只有不到一天的氣溫超過45攝氏度。
碳市場觀察估計，如果對體育場館進行正確統計，它們的排放量將增加約140萬噸，即近40%。這個更高的總量大致相當於一間燃煤發電廠16個月的排放量。
交付與遺產最高委員會的發言人在一份電郵聲明中說，該委員會正「走在舉辦碳中和世界盃的軌道上」，其統計方法是「實踐中是最好的」，並且「以國際足聯世界盃以後的實際活動數據為基礎」。這位發言人說，該組織「正在努力開發所有比賽場館的賽後用途，以確保比賽結束後不會出現『大白象』。」
即使人們接受卡塔爾的體育場排放統計，本屆世界盃剩餘碳排放抵消計劃也存在嚴重缺陷。全球碳委員會（GCC）的披露信息顯示，到目前為止，卡塔爾已經從土耳其和塞爾維亞的三個可再生能源項目購買了碳信用額，總計不到35萬噸二氧化碳當量（用來測量碳足跡的標準單位）。該委員會是世界盃召集人為了確認與核實抵消額協助創建的。
碳市場觀察認為，即使沒有資金，這兩個風力發電場和一個水力發電廠也會存在。 「這些產品本身就具有成本競爭力。他們出售電力，從中賺錢，」杜弗拉斯內說，「所以從這些項目中購買碳信用並不會真正影響排放。你實際上是把錢給了那些無論如何都會發展這個項目的人。」
交付與遺產最高委員會表示，它已經從全球碳委員會獲得了「至少150萬個碳信用」，還說將很快公布更多細節。該發言人稱：「這些碳信用將通過卡塔爾及該國之外的多個項目交付，每個項目將以不同的方式減排。」
不過，雖然有更好的碳補償方案，但用它們來宣布世界盃或任何賽事實現碳中和的想法在本質上是有缺陷的。它表明，精確計算碳排放是不切實際的，還會使人們對氣候變化是如何起作用的認識變得狹隘。「這是一個任務完成的聲明，」杜弗拉斯內說，「它發出的信號是，我們可以繼續按我們今天的經濟模式和習慣來生活。」
BSR是一間專注於企業可持續發展的諮詢公司和全球商業網絡，它建議企業不要宣稱活動是碳中和的。BSR董事總經理大衛（David Wei）說：「我們也不建議它們對設施或產品這麼做，因為這些真的很難證明。」
這種聲明往往會轉移人們對唯一重要的凈零目標的注意力：地球的凈零目標。建造體育場和「球迷村」、飛往多哈或停靠波斯灣的郵輪，這些活動是不可能不燃燒化石燃料的。即使是在最雄心勃勃的普及綠色技術和碳捕獲的情境中，也不可能抵消所有此類全球排放。
「在全世界達到碳中和之前，沒有人可以做到碳中和，」諾曼德說，「沒有足夠的項目來抵消一切。否則，我們早就解決了氣候變化問題。」
國際足聯發言人在一份電郵聲明中表示，國際足聯拒絕接受碳中和聲明會適得其反的說法，說2022年世界盃的凈零目標是促使召集人關注氣候行動的「非常強大的動力」。「國際足聯非常清楚氣候危機的嚴重性，以及妥善管理其氣候行動和溝通工作的複雜性，」這位發言人說，「國際足聯絕不打算分散其對實現凈零排放的中期目標的注意力。」
今年稍早，瑞士和紐約的研究人員在《旅遊管理》（Tourism Management）期刊上發表了一篇題為《巔峰賽事：奧運會和世界盃的崛起、危機和潛在衰落》（ Peak event：the rise，crisis and potential decline of the Olympic Games and the World Cup）的論文，概述了大型體育賽事在過去130年期間的急劇增長，認為這種發展軌跡是不可持續的。他們寫道，為了避免土崩瓦解，世界盃（和奧運會）需要適應並開始縮小賽事規模。
「不幸的是，從根本上說，它必須縮小規模，」洛桑大學地理與可持續發展研究所研究員、論文作者之一沃爾夫（Sven Daniel Wolfe）說，「是時候放棄這種以為我們可以通過創新來擺脫正在走向的災難的觀念了。」
然而，繼續舉辦世界盃的理由還是有很多的。它不僅是一個為數十億人帶來歡樂的體育盛事，還是一個讓世界各地的人們聚在一起長達一個月的方式。友誼、婚姻、商業交易和外交關係都可以在世界盃期間建立。「閒聊非常重要，」沃爾夫說，「誰知道通過這種體育外交避免了什麼樣的戰爭和衝突？」
那麼，如何在不加速全球暖化的情況下，保留世界盃的所有優點？這些優點包括天賦和運動能力的展示、創造回憶、民族自豪感的和平表達以及整個慶祝活動等。 有氣候意識的賽事是什麼樣的？有可能出現這樣的賽事嗎？
要想大幅降低未來世界盃對氣候的影響，國際足聯可以做的一件小事是，停止建造體育場。2026年世界盃將由加拿大、墨西哥和美國聯合舉辦，屆時將有48支球隊在北美大陸16座現有體育場參賽。這種模式如能固定下來，可以避免大白象，消除一個主要的潛在碳排放來源（儘管將這一賽事在如此廣闊的大陸上鋪張開來也會帶來一系列問題）。
「建造新基建的想法是愚蠢的，」沃爾夫說，「世界各地那些令人驚歎的城市裡有足夠多的世界級體育場，可以當作現成的場館。」
國際足聯發言人說，雖然國際足聯試圖盡可能多地利用現有基建，但建造計劃會根據東道主的情況而有所不同，任何新設施都必須滿足可持續建築「明確且嚴格」的要求。國際足聯說：「和卡塔爾一樣，很多國家仍需要建設體育基建，這些場館是卡塔爾自身願景和發展計劃的核心要素。」
的確，若將世界盃賽事限定在現有場館內舉行，能讓那些歷史上溫室氣體排放最多的發達國家保持住自己的優勢。美國、德國或者中國，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舉辦每一屆世界盃，但為什麼要允許它們壟斷世界盃所賦予的聲望呢？將世界大部分地區排除在未來的賽事以外，同樣與日益高漲的氣候補償呼聲背道而馳。
然而，是有辦法消除這種不平等的。例如，沃爾夫建議，可以分散東道主的職責，由一個國家提供基建，另一個國家充當「文化東道主」。賽事可以在德國全國的體育場進行，而安哥拉可以作為名義上的東道主，負責後勤、儀式、典禮和營利。 安哥拉的國家元首將可以掌控人們的關注焦點以及豪華包廂，國家將獲得資金和專業技能，全球形象也將得到提升，而不是留下空蕩蕩的體育場。
「必須要有某種由氣候平等因素決定的利潤分成，」沃爾夫說。
國際足聯也可以通過修訂場館標準，為更多國家加入主辦國的競爭打開大門。該組織目前的場館指導方針篇幅近300頁，其中要求世界盃賽事的舉辦設施包括至少4萬個座位，球員更衣室面積不低於80平方米 ，連接球場的通道寬達4.5米，轉播場地面積達到2000平方米，設置一個可容納500人的VIP包廂，和一個至少納100人的VVIP包廂。體育場坐落的方向應是比賽期間、太陽位於主看台的後方，從而可以避免電視轉播時強光刺眼的問題。
這些標準背後的動因，是最大限度地提高比賽日的收入，確保體育場為支付了數十億美元購買賽事轉播權的轉播商提供適合的宏大背景。但取消某些規定，將擴大現有可用場館的數量，使更多地方可以用作舉辦世界盃賽事。
基建並非唯一需要作出艱難選擇的範疇。據卡塔爾統計，最大的單一排放源——總量超過170萬噸——是國際航空旅行，如果不減少長途飛行，幾乎無法減少這項排放。沃爾夫及其同事認為，這可能是不幸但又很必要的措施。2021年延遲舉行的東京夏季奧運會期間，新冠疫情抑制了觀眾數量，意外證明了限制旅行可以降低大型賽事的碳足跡：疫情限制措施使與賽事相關的人員旅行排放減少了80%。
正如召集人和國際足聯所指出，卡塔爾國土面積狹小的好處，是將世界盃期間的國內旅行需求降到了最低。交付與遺產最高委員會表示，多哈的快速中轉列車和800輛新電動巴士將成為球迷往返於場館之間的主要交通工具。然而，這些好處也被每天168個在鄰近海灣國家運送球迷的航班所削弱。Greenly估計，這些航班將增加8萬餘噸二氧化碳排放。
假如用盡了所有減排手段，卡塔爾和未來的世界盃主辦國可以進行一些投資，真正幫助抵消剩餘的碳排放。蒙特利爾康科迪亞大學（Concordia University）研究氣候變化的博士后研究員懷恩斯（Seth Wynes）說，最佳選擇是那些最需要支援的方案，例如從空氣中捕集碳，直接將溫室氣體注入地下，這是一種新技術，成本高昂。科學家表示，這將是我們的經濟逐漸擺脫化石燃料依賴的必要補充。同樣，可持續航空燃料（SAF）是新興產業，如果給予更多的補貼，將可以減輕航空旅行對氣候的影響。懷恩斯說，為這些項目提供資助，將表明世界盃「重視碳中和」。
不過，沃爾夫指出，在實施這些措施之前，召集人必須更坦誠地闡述世界盃的宗旨。國際足聯和申辦委員會通常傾向於將世界盃宣傳為經濟和城市發展的催化劑，但往往是誇大其詞。某些情況下，世界盃會給主辦國帶來財政負擔。
但這項賽事的價值不一定只是成為增長引擎。沃爾夫把它比喻為舉辦家庭聚會：由你來購買食物和飲料，重新佈置房間，然後做好清潔工作——不是因為你想賺錢，而是因為這是好時機，你想讓別人喜歡你。「我們可以更坦誠地面對現實——這是一場昂貴的派對，」他說。拋開所有藉口，就可以更現實地進行成本效益分析。如果你事後需要更換客廳的地毯，那麼搞派對或許是值得的，但如果開派對把房子燒了，就不值得了。
卡塔爾還準備用海運集裝箱建造一座體育場，或在全國種植1.6萬棵樹，這些都很值得稱讚，但卻不足以阻止這場派對燒掉房子，也不足以履行實現碳中和的承諾。1.6萬棵樹長成後，可以抵消大約11名卡塔爾公民或24名美國人每年的碳排放量。——Ira Boudway、Eric Roston；譯 簡遠、王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