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種樹到種珊瑚2024.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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佔地球面積七成的海洋,成為ESG的下一個戰場——撰文 楊瀅瑋;編輯 鄧詠筠

圓月高掛,皎潔的月光猶如銀鏈傾瀉在東平洲海面。香港中文大學環境科學碩士研究生崔佩怡打開手電筒,縱身躍入海底,下潛,開始定位目標——珊瑚。水底極為平靜,她只能聽見自己呼吸聲。吸,然後呼,時間隨著氣壓錶的減少而幻化成泡。突然,水底噴發出粉紅一片,猶如落雪。崔佩怡的緊張瞬間化為感動,任由眼淚在潛水面鏡中狂流不止。

眼前的珊瑚產卵,她從來只在電視中見過,多是拍攝的澳洲大堡礁。她從未想過有生之年可以在自己家鄉的海域中目睹這一光景。直至十年過去,這位童顏女孩已經成長為香港中文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研究助理教授,更當選為皮尤海洋保育學者(Pew Marine Fellow),但她仍然形容,那是她在過千次潛水中「最難忘的一次」。

珊瑚一年只會產卵一次,通常在月盈後數夜——那時的潮汐流速最小,珊瑚釋放於海里的精子和卵子更容易結合。而對於以珊瑚有性繁殖為課題的學生崔佩怡而言,若是錯過,研究將成為「不可能任務」。也正是因為這個選題的難度,當時幾乎沒有人去做這個研究方向。不過,如今的教授崔佩怡只會莞爾一笑,對記者說:「做學生的最好一點,是輸得起。」

崔佩怡

崔佩怡沒有賭輸,而且還越走越遠。她在中大李福善海洋科學研究中心內成立了「珊瑚學院」,帶著一批有志於拯救珊瑚的年輕學生,定期監測、收集珊瑚的精卵並在實驗室中培育珊瑚幼苗。近年,她和團隊利用有性繁殖方法培育成長的珊瑚,已經踏入性成熟階段,並於野外同步產卵,孕育出第二代珊瑚幼苗,屬香港首次。她的夢想是建立以有性繁殖為基礎,且具規模的「珊瑚苗圃」:若有一日能像種樹一樣種珊瑚,苗圃便能供給作本地修復用途的「珊瑚苗」。

有性繁殖在珊瑚復育中並不常見,對成本、時間及專業知識都有相當要求。長期以來,國際間大規模珊瑚復育都是以無性繁殖的方法為主。以香港為例,一般會通過收集海床中的珊瑚碎塊,再加以培育,或直接再固定至附近岩石或人工礁石上,讓其繼續生長。崔佩怡表示,無性繁殖的遺傳多樣性較低,適應變遷的環境能力也相對較低。

蘇隽彥

「不斷撿碎塊,只能拯救現在的珊瑚,因為珊瑚的基因並沒有變化。」世界自然基金會香港分會(WWF)海洋保育經理蘇隽彥說,「所以珊瑚學院做的有性繁殖,才是珊瑚的長遠出路。」

為珊瑚尋找未來,這也是崔佩怡執著於有性繁殖的另一原因:香港海域的珊瑚群落極具韌性。崔佩怡介紹,在這座有著數十年填海歷史的發達城市周圍藏著84種造礁石珊瑚,佔全球已有記錄的造礁石珊瑚品種類近十分之一。而且,香港海域的水溫全年變化大,低至攝氏13度到高逾攝氏30度,並不是合適珊瑚生長的環境。2022年,香港海域雖然出現有記錄以來最大規模的珊瑚白化,但卻在數月後康復逾九成。「大部分物種都擁有一定的適應環境變化的能力,但當氣候變化的速度已遠遠超過一般物種能適應的速度時,就成了物種消亡的主要原因。」崔說,「如果在不合適的水域中依然有豐富的珊瑚群落生存,大膽一點說,說不定香港的珊瑚才是未來的贏家。」

珊瑚學院在實驗室以有性繁殖培育珊瑚

在皮尤海洋保育學者資助金、漁農自然護理署和政府環境及自然保育基金的支持下,崔和團隊自2019年起在赤門海峽進行試點研究,旨在修復香港受破壞的珊瑚群落,提升野外珊瑚覆蓋率、提高生物多樣性及增強珊瑚群落應對未來氣候變化的能力。其中包括移植約100株以有性繁殖培育長大至兩歲的霜鹿角珊瑚幼苗。移植一年後,這些珊瑚在野外存活率達到了九成。在2022,這批五歲的珊瑚首次在野外同步產卵,標誌著香港第一次成功完成了霜鹿角珊瑚的整個生命周期。

申請公共機構的撥款及研究經費,一直是崔佩怡和珊瑚學院唯一的資金來源,直至崔開啟與WWF香港分會的合作,商界力量得以進入海底世界。在一年前,WWF香港分會與珊瑚學院共同推出了一個專注珊瑚修復和公眾參與的ESG(環境、社會及企業管治)項目「珊海無盡」,企業和公眾可在此認養珊瑚,目標是三年間在吐露港種下一千塊珊瑚。

赤門海峽在八十年代曾有高達八成的珊瑚覆蓋率,隨著沙田和大埔新市鎮發展,港口水質污染嚴重,珊瑚覆蓋率在短短六年間下降至不足一成。隨著當局推出「吐露港行動計劃」,水質有所改善,但可惜,珊瑚卻一直沒有回來。

「珊海無盡」項目運作至今,已種下逾兩百塊珊瑚。此外,企業投資和公眾捐款中會有部分用以直接支持珊瑚學院的珊瑚繁殖研究。「大學和非牟利機構的合作是一個很正面的事情,所以項目反響也很好。」蘇隽彥說。

目前,項目已獲得了太古集團、和記港口、滙豐銀行等大型企業的「冠名」支援,分別投資於鹿角珊瑚、扁腦珊瑚及十字牡丹珊瑚的保育。此外,Patagonia、LINE Friends及The Body Shop等跨國品牌也參與其中。蘇隽彥介紹,不同珊瑚品種的保育,對應不同「價位」的ESG項目,例如鹿角珊瑚保育項目所需投資最多,而投資者太古集團慈善信託基金的圖標也相應更顯眼。

余碧芬

相較於WWF和珊瑚學院的項目,香港初創Archireef的珊瑚「商業化」之路開啟得更早。2022年,信和集團與Archireef合作推出「活化珊瑚行動」,成為這間初創的第一位商業客戶。Archireef的產品是一個以3D打印製作的六邊型陶泥礁盤,潛水員可以將珊瑚碎塊輕鬆固定在礁盤之上。在2020年初,Archireef更獲中東阿布扎比主權基金ADQ投資30萬美元,並於11月在阿拉伯海開啟珊瑚復育。據Archireef創辦人余碧芬表示,當地珊瑚復育情況喜人,目測生物多樣性增長達到九成。

從種樹到種珊瑚,海洋日漸成為ESG的下一個戰場。雖然這個佔地球面積七成的大型生態系統在減緩氣候變化的行動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卻長期缺乏投資。畢馬威2021年的一份研究指出,海洋能夠吸收高達30%至70%人類活動產生的二氧化碳,以及九成廢熱。然而,根據德勤2021年的研究指出,全球每年在海洋保育的投入為250億美元,每年資金缺口為1500億美元。

另一邊廂,商界對於可持續海洋持觀望態度,情景猶如十年前剛接觸ESG。根據瑞信2020年的一份面向資產管理者和資產持有人的調查,超過九成受訪者對投資可持續海洋經濟感興趣,但有75%的受訪者並沒有評估投資組合對海洋的影響,更有21%完全不知道投資組合面向海洋的風險敞口。調查指出,即便興趣盎然,仍有逾三分之一的受訪者認為,面對這個未來十年最重要的議題之一,行業專業經驗仍太少。

潛水員在水底佈置Archireef陶泥礁盤

與綠色項目類似,如何監測可持續海洋項目成效,又怎樣適應披露現有的框架,都是這個新興領域須解決的問題。從這點來看,Archireef的商業模式創新會比其產品創新更值得關注——畢竟人工礁落並非新產品,過去常被捕魚船用以集聚魚群,而收集和固定珊瑚碎塊也是復育的常見方法。

「客戶須跟我們簽訂至少三年的合約,我們每年都會因應客戶所在的行業,提供相關的數據,有助他們進行ESG的披露。」余碧芬介紹,公司會通過環境數據規劃出當地水域中適合珊瑚復育的地點以及制定復育方案,又通過環境DNA(environmental DNA)技術為企業提供復育前後的生物多樣性數據。此外,標準化的六邊形礁盤,也助於統計復育面積。以信和集團的《可持續發展報告2023》為例,企業在文件中披露了移植珊瑚碎片數目、目前珊瑚礁盤面積以及20平方米的人工珊瑚礁目標。

然而,與大部分綠色項目不同的是,珊瑚復育項目並不能「減碳」,而是更著重「生物多樣性」。對於「碳中和」目標日漸緊迫的企業而言,種珊瑚的吸引力就不如種樹了 。

「可惜的是,珊瑚是無法提供『藍碳』,它吸收了多少碳,死亡後又會釋放在海中。」蘇隽彥說。「藍碳」意指海洋生態系統的碳匯(carbon sink),雖然珊瑚無法提供「藍碳」效益,但紅樹林、海草床及鹽沼可以。據環保組織綠色和平及藍碳倡議(Blue Carbon Initiative)的研究,此類海洋生態系統的碳封存效率更高,能達到成熟熱帶森林的兩至四倍,因而藍碳亦較綠碳(即陸地植物產生的碳匯)更具碳中和的商業潛力。

彭莉恩

世界自然基金會香港分會代理海洋保育主管彭莉恩介紹,WWF香港分會正在積極在香港北部的白泥探索海草床復育,嘗試將珊瑚復育的商業經驗複製到海草床復育,打造一個藍碳項目。「香港學界對珊瑚的研究較為成熟,而對海草床的了解甚少。」彭莉恩說,「而且,海草床有季節性,今年與下年出現海草床的位置不定,亦為項目增添了難度。」

相較於減碳的成效,「投資珊瑚復育的企業更關注員工參與,常常詢問能否讓員工參與保育的活動。」彭莉恩說。這種需求來自於年輕員工對可持續日益高企的關注。德勤近期發布的一份調查指出,有75%的Z世代和千禧一代表示,企業的社區參與和社會影響力是他們考慮潛在僱主的重要因素。調查也指出,大約有一半的Z世代和千禧一代表示,他們和同事正向僱主施壓,要求針對氣候變化採取行動。

除了提供參與保育的機會外,彭莉恩介紹,WWF正因應企業需求,與珊瑚學院評估在辦公室中放置育養珊瑚的海水缸的可能性——這個活動演變自珊瑚學院先前在本地中學推廣實行的「育養珊瑚校園計劃」。

宏觀而言,保育珊瑚是當地政府和海洋行業主動抵禦實體風險(Physical Risk),維持經濟產值的重要方式。根據澳洲詹士庫克大學旗下研究所The Cairns Institute在今年發表的一份學術研究,2008年至2012年期間,亞太區每年由珊瑚衍生的經濟(旅遊業和漁業)產值為251億美元,其中,中國年均珊瑚經濟產值達到25億美元。而根據畢馬威的預計,海洋在2023年將會直接創造四千萬勞動崗位,佔全球勞動力1%。

作為沿海城市的香港,也自然對海洋保育有所投入,根據環境及發展局答立法會的書面回覆,政府2023至2024年度的海洋保育工作開支預算為8665萬港元。珊瑚保育工作方面,根據漁護署的書面回覆,政府近五年的平均年度珊瑚保育工作的開支為391萬元。

香港政府主要採取被動恢復策略,例如通過設立《海岸公園條例》及劃出海岸公園區域,禁止區內破壞性活動,減輕污染或捕撈等壓力來源。政府早在1996年將珊瑚資源豐富的海下灣和印洲塘劃作海岸公園,又於2001年將東平洲劃入範圍,目前共有七個海岸公園和一個海岸保護區。

彭莉恩介紹,目前僅5%的香港水域已被劃為或擬議為海洋保護區,而禁止捕魚及船隻駛入的水域不足0.01%。WWF香港分會曾在2018年向政府倡議七個「海洋優先保育地點」,佔香港海域10%。其中,果洲群島、赤門海峽及吐露港、橋咀洲均為集中保育珊瑚群落。但是,政府目前仍未採取行動。根據《彭博商業周刊/中文版》記者彙編近年珊瑚礁普查的數據,劃作海岸公園的地區珊瑚覆蓋率較為穩定。橋咀雖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的地質公園,但橋咀洲附近海域的珊瑚覆蓋率則在五年內下跌17個百分點。

WWF期望藉助「珊海無盡」項目推動政府展開主動修復珊瑚的工作。「雖然一千塊珊瑚對珊瑚覆蓋率的提升不足一個百分點,但關鍵在於向政府和公眾展示主動修復的成果。」蘇隽彥說。

值得一提的是,國際可持續監管架構正在擁抱「生物多樣性」,珊瑚復育作為ESG投資產品的吸引力或會日益上升。在去年推出首份全球通用的國際財務可持續披露準則的財務國際可持續準則理事會(International Sustainability Standards Board,下稱ISSB)在今年4月表示,會啟動研究披露「生物多樣性」和「人力資本」領域的風險和機遇,研究結果將會在6月發布。

為回應日漸受重視的生物多樣性議題,Archireef正與企業合作,以顧問角色準備可用於ESG披露的年度報告,會採用國際框架及標準,如自然相關財務揭露(TNFD) 和於年初更新標準的全球報告倡議組織(GRI),幫助客戶管理生物多樣性相關風險。

不過,崔佩怡提醒:「珊瑚復育不應被鼓吹,因為它只是一個安慰劑。」這是一位從事海洋研究的台灣老教授對她的說過的一句話,她深以為然。「珊瑚復育是一種補救措施,但在此之前,我們還有很多更迫切的事情去做。否則,更多的珊瑚復育也是徒勞無功。」崔說,「要記住,人類活動造成的氣候變化、海水污染,過度捕魚,沿岸發展才是珊瑚最大的敵人。」——張敬華對此文也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