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三種選擇2022.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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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疫情,香港政府採取了嚴格的封鎖措施

「it’s just a crazy world!(這世界簡直是瘋了! )」Frank躺在床上,無聊地望著窗外的公園,雙手在手機上快速地打出這句話,還加了一個#leaveHongKong的標籤上去。隨後,他按下發送按鈕,這則帖文隨即便在社交平台Twitter上出現。

「我真的很累,真的。」電話那頭,Frank的聲音都充斥著倦怠感,「健身室不開、酒吧也不開,香港沒有全面封鎖(shut down),但我的生活卻被封鎖了。」

現年33歲的Frank來自多倫多,七年前從美國的一間商學院畢業後,他去了新加坡工作。2018年初時,聽聞香港的商業發展更為蓬勃,他便選擇移居香港,加入了香港某美資投資銀行工作。

一直到2019年,他的生活都很愉快,「香港的氣候很舒適,世界各地的東西—尤其是酒,都很齊全。」Frank說,自己嗜酒如命,每逢放假,他都會約朋友探索香港大大小小的酒吧,「疫情改變了這一切,我很多朋友都不在香港了,」他指的是幾位偶然間結識、與他同期來港從事金融行業的朋友,「所有東西都被改變了,我的生活只剩下居家工作和用視像軟件開會。」

新冠疫情來到第三年,在2月下旬,香港疫情再趨嚴峻,一度來到日增6萬宗確診個案的險境。面對疫情,香港政府採取了嚴格的封鎖措施,且因應局勢變化不斷收緊:譬如強制戴口罩、進入餐廳等場所需掃二維碼登記行蹤、暫停健身室及酒吧等場所營運等。這些措施在持續的疫情中或許起到效用,但「抗疫疲勞」恐怕才是對困居家中甚至失去工作的市民的心境的真實寫照。

外籍金融專才是本次離港潮的重要組成部分

由於香港「與世隔絕」,本地金融行業內的外籍人士紛紛出走;許多家人皆在本地生活的香港人只能在本地尋求工作機會、苦苦支撐,他們需要面對的卻是不景氣的經濟和失業潮;亦有人覺得自己在香港原先從事的行業因不能與中國內地「通關」而日薄西山,看準關口對面的發展機會,選擇前往當地發展——三種不同的行業,三種不同的生活狀態,這些人的境遇和選擇,或許正是疫下香港局勢變化的冰山一角,亦隱隱預示著有關香港未來的三種可能性。

在Frank眼中,香港並非不曾擁有榮景:2020年初,香港曾經歷過一波首次公開募股(IPO)熱潮,作為投資銀行股票市場部(ECM,Equity Capital Market)團隊的一員,他一度忙得不可開交,「那時真的是差不多24小時工作,」他回憶起那段日子時這樣描述,「但我覺得很充實,也能得到豐厚的回報。」

好景不長,近年由於疫情及北京當局對科網等行業監管趨嚴,先前浩浩蕩蕩的中資企業來港上市潮忽然煞停,Frank的工作量亦減少,「反而是多了一些無聊的、事務性的工作。」

但令他最為不滿的,是本地不停改變的防疫政策。「說實話,我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在疫情初期,畢竟關乎人命。」他說,「但到現在,全世界都在取消這些東西(防疫措施),為什麼這裡還要堅持這麼嚴格的限制?我真的覺得太奇怪了。」現行的防疫政策下,當局只允許餐廳每兩人坐一桌用餐,更不允許跨家庭(兩個以上非同住家庭)聚會,這令閒暇時便會約上三五好友喝酒談天的他倍覺難受。「我的生活被毀了。」 Frank提及自己辦了一年的健身室會籍,但只去了兩個月,健身室便因政府一聲令下停業。「酒吧也沒有開,現在我連在外面跑步都要戴口罩,你知道的,戴著口罩跑步真的不舒服。」

香港明愛醫院外,病人只能躺在露天病床上

Frank亦會留意香港本地新聞,知道疫情嚴峻、醫療系統爆煲、部分患有長期病患的年長者尤其有染疫過世的風險,他說,自己也很擔憂,「但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反問道,「難道不是應該重點關注老人和小孩子、針對輕症及重症制定不同診療方案嗎?為什麼要所有人都付出這麼高代價? 」

他說,自己的女友是美國人,他們本計劃等她來港後同住及工作,「但她不想被強制隔離21天那麼久,且美國沒有直航航班來香港。」Frank感到有些無奈,他指自己已經提前安排好租樓等事宜,滿心等著女友來港團聚,「現在我一個人在支付兩人份的租金,這些其實都沒關係,但重點是她不想來了,覺得一個酒吧全部停業、想外出吃晚餐還要買外賣的地方太無聊。」他有些無奈,「在這裡,只能一個人待在家裡,真的很孤獨。我也在思考,可能是時候離開了。」

Frank提及的「沒有直航航班」,事緣港府年初先後向澳洲、加拿大、美國和英國等9個國家實施航班「熔斷機制」,禁止上述國家客機來港。香港特首林鄭月娥已於3月21日宣布在4月1日起,取消對上述國家的禁飛令,隔離日數最短更可減至7日,但Frank去意已決,他已於2月底請辭,目前正在打點行裝,準備前去新加坡工作,並期待著與已經提前到達的女友相聚,「雖然收入略有減少,但至少我過去不需要被強制隔離,也能去酒吧痛快喝酒。」

在新加坡,疫情似乎已從高峰回落——當地3月23日公布的每日新增確診個案為8940宗,低於2月22日破紀錄的26032宗。當地疫苗接種率亦極高:截至3月25日,92%的新加坡居民已完成兩劑新冠疫苗接種,而71%的人口已接種第三針疫苗。3月24日,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宣布,將從3月29日開始放寬大部分防疫限制,包括戶外戴口罩的規定。當地4月起更將取消對已經完成接種疫苗旅客的大部分限制—他們入境後無需再接受病毒檢測或隔離,同時亦會取消入境旅客人數配額。

Frank的故事絕非個別案例。根據統計處數據,2019年底港人淨流出1.01萬人,2020年底9.64萬人,2021年底臨時數字為2.73萬人, 合計達13.38萬人。翻查1997年至今每年年中和年底的有關數字,9.64萬人淨流出已大幅超過過去常態,其中不乏外籍金融行業人才因厭倦防疫措施限制而選擇離港。今年2月時,彭博社曾引述香港證監會前員工指,證監會員工離開香港、轉換工作等因素導致當局人才流失,該組織去年共有12%員工離職,當中包括25%初級專業人才。留下來的員工不得不每日工作12小時以完成工作。證監會在向立法會呈交的預算文件中亦間接承認了人手短缺的事實:「若員工數目及搭配不適合,證監會難以履行推動香港作為國際金融中心的各項發展計劃。」

從企業在港設立辦事處的數目中或許亦可管窺外資對香港疫下現況的看———雖然可能不是全部。2019至2021這兩年間,在港設立辦事處的美國企業減少77間至1267間,英國企業則減少46間,至667間;日本企業減少25間至1388間。

對於一些短期來港的外籍人士來說,離開生活了幾年的地方或許不難,但若在一個地方土生土長、打拼了幾十年且要承擔家庭責任的人來說,縱然局勢再惡劣,離開亦不是一個容易做出的決定。

50歲的李健樂便是作此想。疫情前任跨國品牌銷售員的他,負責在世界各地為著名品牌設立銷售專櫃。疫情爆發後,零售業進入冰河期,外國品牌來港意願及能力降低,於是不久後他便失去工作。

人到中年失業,面臨挑戰更為巨大,更要嘗試節儉度日。與太太育有三名分別就讀高中、初中及小學的子女的李健樂深知其中三味,為節省開支,他選擇改租一個每月租金12000港元的單位,租金較之前的居所低7000港元。

為維持一家人生活,李健樂幾經輾轉,曾做過保安、屋苑維修員等,並在2020年11月找到一份裝修公司的銷售工作。但薪資不如預期,就算妻子亦外出兼職打工,兩人收入加起來亦只能勉強維持收支平衡,由於生活困頓,李健樂曾藉透支信用卡應付日常開支,更一度欠下約10萬港元的借貸額。除應付生活開支之餘,他們一家亦正在慢慢還債。

李健樂轉職後的薪金在支付租金後已所餘無幾,難以負擔一家五口的開支。他亦曾嘗試申請綜援,但被指其居住的物業租金太高,不符合資格。如為了符合要求,李健樂一家需搬到環境較惡劣及狹窄的居所。「我實在不忍心,」他嘆道,「我不想家人承受這些,我也想三個孩子能快快樂樂,有一個穩定的生活環境。」

由於經濟不景,李健樂於今年農曆新年前再次失去裝修公司的銷售工作,經社福機構協助後,他於2月底找到另一份位於檢測中心的工作,這份工作時薪約100港元,他們一家目前仍在繼續分期還債。

2021年11月10日,港府公布《2020年香港貧窮情況報告》,稱香港本地貧窮人口達165.3萬,按年急增16.2萬,貧窮率更隨之升到23.6%,數字創下歷史新高。當局解釋,這是全球疫情令本地經濟衰退及就業情況惡化所致。而在新增貧窮人口中,近半來自失業住戶,另近三成為在職住戶。於是,像李健樂一樣原先收入穩定,甚至可以稱之為收入較高的人不得不面對失業、收入不足的現實—甚至借貸度日,類似情況或正成為疫下香港的又一日常。香港基督教服務處曾於2021年9月至10月就「疫情下市民收入減少及借貸情況」作出問卷調查,在598份有效問卷中,有46.7%受訪市民表示,自己家庭的收入曾在疫情期間下跌,平均跌幅達38.3%,而他們的最低家庭收入狀況平均已維持了8.5個月。

在收入下跌者中,55%家庭的收入仍未能回復至疫情前水平。收入下跌人士中,71.9%需動用儲蓄以應付日常開支,另有41%收入下跌者在疫情期間曾經借貸,並主要是向親友借款。當中59.7%的人借貸40000港元或以上,最高借貸金額更已飆升十倍至400000港元。在曾經借貸的受訪者中,70.5%的人稱對還款感「極大壓力」,只有39.2%的人表示「有信心能按時還款」。

基督教服務處研究及倡導幹事朱漢榮指,港人在疫情期間累積的財務問題仍需時間恢復:「疫情下失業的人士面臨著困難,但現行的綜援制度未能即時紓解這些困難。」他更指債務問題正持續影響經濟困難人士的精神健康及人際關係,值得社會關注。

疫情對香港經濟的打擊無疑是全方位的:旅遊業、餐飲業等行業受防疫措施限制,或被迫關門停業,或生意慘淡,更有企業直接選擇清盤。香港本地失業率因此大增,加上疫情下市民減少外出及收入減少等因素令其消費意願減弱,幾近形成惡性循環,令經濟雪上加霜。

在浸會大學經濟系高級講師黃健明眼中,疫情令香港行業間的「貧富不均」加劇。「我們常說香港有四大支柱產業:金融服務、旅遊、貿易及物流、專業及工商業支援服務,」專研香港本地經濟的他說,「這四大行業裡面金融服務業對香港經濟的支撐力是最強的,疫情下這個行業亦未受太大影響,且在繼續增長。」他引述政府統計數字指,金融服務業佔2019年本地生產總值(GDP)的21.3%,提供約27.3萬個職位。疫情下金融行業發展亦保持穩健形勢:本地金融及保險業的淨產值繼2021年第三季與前年同期比較實質上升2.9%後,在第四季上升3.5%。

另一邊廂,政府統計處資料指,2021年第四季住宿服務(包括酒店、賓館、旅舍及其他提供短期住宿服務的機構單位)及膳食服務業的淨產值,與前年同期比較實質上升38.6%,而第三季的升幅為46.4%。但今年年初的嚴峻疫情態勢可能令這升幅瞬間化為烏有,甚至可能在此基礎上再次下探。黃健明坦言,自己更憂慮餐飲等行業的現狀,「不是說所有的事情都要從經濟報表上的表面數字去考慮,尤其是對政府而言。」他指,餐飲業等低增值、就業人數多的產業較受防疫限制影響,但這些行業聘用了較多人手,若發生重大變化,其負面影響巨大,尤其是對失業率而言,「2020年膳食及住宿服務業對本地生產總值貢獻有1.5%,聘用人手佔總就業人數卻有約6%;旅遊業在2017年時對本地生產總值貢獻有4.5%,聘用人手佔總就業人數的6.7%,2020年這兩個數值只剩下0.4%和1.3%,是真正的『清零』。」

去年12月至今年2月期間,香港經季節性調整的失業率為4.5%,比去年11月至今年1月顯著上升0.6個百分點;就業不足率上升0.5個百分點至2.3%。

政府統計處警告,幾乎所有主要經濟行業的失業率和就業不足率均見上升,零售、住宿及膳食服務業就業不足率上升尤為明顯。

按季度統計,香港失業率由2020年第四季度的6.5%,上升至2021年第一季度的6.8%,重現2004年1至3月沙士(SARS)後的高位,黃健明指,自己未能預測今年第一季是否會重演上述情形,但他認為情況值得憂慮,當局應適時檢視政策對整體經濟的影響。「防範疫情與穩定經濟的關係不應是對立的,」他委婉地指出,「但的確應該在保證疫情得到一定控制的前提下,考慮實行一些穩定及發展經濟的舉措——在香港,並非所有人都是金融服務業的從業員。」擔心失業率上升之餘,黃健明亦分析,防疫措施過緊亦可能令民眾外出次數減少、影響他們的消費意願,「這會影響支持本地經濟的個人消費支出數額增減,當然,還要等待最新相關數據出爐才能說明問題。」

遏制疫情與發展經濟未必是對立關係,但在「共存」與「動態清零」兩個抗疫方向間搖擺不定的香港,至今仍每日新增至少四位數的本地確診個案,未能在抗疫層面上獲得要求「清零」的北京當局認可——至少在遙遙無期的「通關」問題上是如此。這令一些較為依賴內地客戶的行業大受打擊,近年越發依賴中國內地客戶的保險業更是如此。行情慘淡的情況下,有人選擇直攻保險行業的客戶來源地,即「北上神州」發展。保險經紀張偉豪便是其中之一。

2018年大學畢業便入行的張偉豪,選擇加入一間英資保險公司的區域團隊,該團隊專攻內地客戶,他說初期感覺頗為良好,「每日都會接到幾個查詢,每月都會見一兩個客戶,理想時即場就能簽單。」

但2019年開始,張偉豪發現這一行開始變得不易做了,「因為發生了社會事件,你要好好地跟上面(內地)的客戶解釋,香港還是香港,一切都正常,」他指的是反修例運動,「用詞都要小心翼翼。」

事實上,根據香港保監局統計數據,2019年並非香港保險業內地訪客業務情勢變化的分水嶺。真正的轉變時刻是2020年:在封關措施下,內地訪客接近「清零」,來自內地訪客的新造業務保費只有6.88億港元,按年急跌89.9%(2019年時這一數字是433.8億港元,2020年為68.24億港元),與往年動輒數百億元相比,已大幅下跌。

上述數字的變化趨勢正是張偉豪事業的寫照。他指,自己原先團隊中的很多人是「港漂」(在香港工作的中國內地居民),生意慘淡後很多人轉行或選擇前往中國內地其他地方工作,團隊形同解散。他自己亦開始做其他兼職,也應聘過文員、考公務員,但張偉豪表示,自己還是想做保險,「這份工作的收入更能令我開心,且能獲得成就感。」他的目標亦仍是中國內地的客戶:「感覺這個市場很大,而且很多內地客戶買香港保險的目的是希望配置海外資產—這是內地保險無法取代的,透過香港做這件事也更方便、快捷,客戶都很明白這一點。」

去年年末,有舊同事邀請他前往與香港一河之隔的深圳,一起從事為當地富豪配置資產的相關財富管理工作,張偉豪頗為心動,衡量得失後,毅然決定北上發展。今年農曆新年期間,他便打點行裝,準備先去在深圳的親戚家裡住,再伺機而動。

2月中旬,農曆新年後不久,張偉豪就帶上輕便行李前往深圳接受21日強制隔離,3月13日,當他剛解除隔離到達親戚家中時,就在新聞中看到了深圳市政當局宣布封城的消息,隔離剛結束,「又要重來一次。」他覺得這種經歷過於巧合,但「這就是真真正正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他嘆道,「沒辦法,沒辦法,我能有什麼辦法?只能說是理解,以及等待。」隔離的煩悶日子過去,隨著深圳市「解封」,張偉豪目前已開始了新的工作,「就如我們常說的,希望在明天。」西裝革履的他打扮整齊,準備出門面見潛在客戶,「雖然明天也不知道會是怎樣就是了。」

在香港,疫情仍在持續,相關的防疫限制措施仍在實施。預判著香港疫下情勢變化,同時亦要考慮各自的家庭責任或個人理想,生活在這個香港這個擁有約750萬人口都市的人都在衡量自己去或留的利弊得失、選擇自己事業的打拼方向。只是,無論是留下,還是離開,下定決心或許只是一兩年、一兩個星期或甚至一瞬間的事,但遷移的成本、適應新環境的能力和速度亦需納入考量。生活在一個複雜多變的世界裡,作出選擇後的結果,卻未必如你所願。——楊括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李健樂為化名)